北大的秘密后花园

作者:黎荔
北大的秘密后花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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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在的北大 , 到处是现代化的大楼 , 什么金光生命科学大楼、方正集团、李兆基楼、逸夫楼 , 已不复从前皇家古园的静穆幽深了 。 北京西郊的皇家园林 , 自辽金时期开始营建 , 延续近千年 。 到清朝中叶已形成了以圆明园为主的庞大群落 。 北大本部又称燕园 , 曾包括淑春园、勺园、朗润园、镜春园、鸣鹤园、蔚秀园、畅春园、承泽园等 , 在明清两代都是著名的皇家园林 , 数百年来 , 其基本格局与神韵依然存在 。 1860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 , 北大燕园近在咫尺 , 却并未遭到破坏 。 至今北大保留得最完整的两大名园 , 是位于未名湖北岸的镜春园与朗润园 。
在我21世纪初就读于北大的时候 , 北大的教工住宅区还在主校区内 , 上千教工就居住在镜春园和朗润园中 。 记得当时掩映在古树荒藤间的平房四合院众多 , 起码有200多户人家以上 。 这是北大最古朴神秘的地方 , 曲径通幽 , 花木浓荫 , 岸边垂柳 , 湖里莲花 , 山上凉亭 , 远处石桥 , 酷似世外桃源 。 每次去老师家中 , 走入未名湖北岸的两园 , 学生口中的北大后湖 , 就恍若踩在一段静谧沉稳的时间之上 , 常常一不留神就迷了路 。 也许古园都有让人迷路的咒语呢?有时低头看看园路 , 竟然还发现了仍延用至今的老井盖 , 上面还刻有燕京的字样 。 穿过两园的山环水抱 , 湖泊相连 , 堤岛穿插 , 古木参天 , 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历史的味道 。
朗润园和镜春园内 , 既有上百年的文物古建 , 比如现存于中国经济研究中心的致福轩 , 为当年恭亲王的起居之处 , 匾额“致福轩”三字为咸丰皇帝御笔亲题 , 也有老朽的非文物居住用房 , 比如全斋 , 就是解放后建成的北京四合院 , 还有50年代补建的老公寓 , 唐山大地震后而建造的简陋临时生活用房 。 北大与燕园 , 新与旧 , 就这样“你中有我 , 我中有你” , 沿着一条历史的脉络演变而来 , 曲折缠绵 , 参差共存 。 北大在2006年启动了对两大古园的整治改造 , 主政者认为北大古园不同于故宫、颐和园等古园林的保护 , 更注重使用功能 , 而不是使其变成博物馆 。 北大要建成世界一流大学 , 任务之一就是把居住区置换出去 , 让校园主要从事教学和科研工作 。 所以 , 原先在朗润园与镜春园中居住的北大教师 , 都陆续迁出入住蓝旗营北大家属区 。 曾经水光潋滟的朗润园水系也日益枯竭 , 园子里没了水 , 就好像人没有了眼睛 , 丢掉了灵气 。 引水入园 , 也是北大古园整治的一部分 , 但连年干涸无水可补 , 连未名湖也仅能靠地下水勉强维持水面而已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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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曾见过那个时代的北大 , 养在深闺人不识的后湖之美 , 而现在的北大学子包括来参观北大的人 , 都看不到了 。 相比于镜春园 , 隐藏在校园一隅深处 , 朗润园显得更为安静 。 朗润园共有6所公寓楼 , 季羡林先生旧居所在是朗润园13号楼 。 那是一幢灰砖斑驳的4层楼房 , 掩映在几棵高大的梧桐树下 , 窗前有一排常青树 , 郁郁葱葱 , 先生所在的一楼阳台正对着数亩荷花池塘——这就是朗润园里人人知道的那池“季荷” 。 所谓“季荷” , 是季老亲自手植的荷花 , 他在散文《清塘荷韵》提到过 。 90年代中期季老亲手种下的洪湖莲子 , 开花与北京大学其他湖里的荷花不同 , 叶大而浓绿 , 花多而嫣红 , 每朵都是16个复瓣 , 被历史学家周一良命名为“季荷” 。 我还记得和已故的肖像摄影师魏德运一起去拜访季老 , 在先生窄小的客厅里促膝而谈 , 先生衣着行止平常 , 面容慈和 。 季老的爱猫 , 那只著名的白色小波斯猫毛毛 , 就在旁边“占据”着沙发呼呼大睡 。 调皮的毛毛在爬上季老脖子的时候 , 曾被魏德运在不到半秒钟的时间内抢拍了一个镜头 。 后来照片赫然登在《人民日报》上 , 受到了许多人的赞扬 , 那也是季羡林生前最喜欢的一张照片 。 记得每次我们离去时 , 耄耋之年的季老坚持在要在门口目送我们 。 有时是初夏之时 , 季荷未开 , 但荷叶铺铺陈陈、高高低低、飘飘摇摇 , 整整长满了一湖 , 有蜻蜓落在上面休息 , 在金黄的夕阳余辉中显得格外宁静柔和 。 有时 , 尚是隆冬时节 , 二月湖上的冰还冻得结结实实的 , 魏德运大哥带我直接跳到湖面冰层上抄近路走 , 在蓝白色的世界里横穿南北冰面时 , 冰层咔嚓咔嚓碎裂的声音 , 在脚下细微然而惊心地响着 。 一回头 , 那位风烛残年的文化老人还站在一楼的阳台前 , 一缕温煦的阳光照耀着他的深邃和祥和 。
那年那月的北大后湖 , 最美的季节是夏天 , 垂柳荷叶 , 绿暗红酣 , 蝉鸣鸟啭……尤其那几片水塘 , 满满地一池荷叶 , 人未到 , 荷香沁鼻润脑 , 爽心开智 。 可以在夏的味道里自在的在草地或绿色长椅上卧倒 , 可以在明清置园时就有的不规则大石头上跳跃 , 可以坐在上面把腿伸进水草里让湖水亲吻 , 可以逮蜻蜓、蝴蝶、瓢虫、蚂蚱、蛐蛐儿、螳螂、萤火虫 , 听雨后的青蛙合唱出整整一季的小夜曲 , 可以伸展四肢在风中吮着碧色荷叶的无限清爽而至……这是北大的秘密后花园 , 没有校区其他地方的密集人流 , 繁花恣意绽放 , 杂草野荷 , 茂盛得自在坦荡 , 而我 , 是秘密花园中 , 曾经私享过它的美的人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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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今 , 住在朗润园的“后湖四老”(季羡林、金克木、邓广铭、张中行)早已驾鹤西归 , 镜春园和朗润园的水道早已经干了 , 前几年夏天雨后还可算作泥塘 , 还有荷花 。 如今湖底尽是枯叶和杂草 , 还有野猫狗在奔跑 。 有人读了季羡林散文《清塘荷韵》 , 想来寻觅季荷 , 但是季荷早就没有了 。 季老在一篇小文《荷之韵》似乎早就预言过:“然而西风起于青萍之末 , 碧叶落于千山万山 , 金秋下临 , 荷塘凋残 , 昔日之绿肥红肥者 , 转瞬渺然 , 值此之时 , 世之人宁有不悲伤者乎?”北京近10余年的干旱 , 加上北大后湖湖底为渗漏量极大的砂壤土 , 导致朗润园、镜春园等湖区连年干涸 。 后湖驳岸 , 百年来未全面修葺 , 大量坍塌破损 , 水生态失衡 , 荒草杂木丛生 , 已荒芜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 。 时过境迁 , 往事如烟 , 清代的镜春园和朗润园 , 山水如画 , 景色宜人 。 两座园林的得名也与水相关 。 过去 , 镜春园的主要建筑区四周有水道环绕 , 略成圆形 , 很像一面镜子 , “镜春园”也许因此而得名 。 朗润园的殿宇四周为曲溪和湖泊 , 因为有水 , 才能“朗润”吧?2006年北大古园整治通告出来 , 使寂寞了多年的朗润园、镜春园进入公众视野 , 然而 , 多年过去 , 一个古朴典雅的风景观赏区和学术科研区 , 还未出现在未名湖北岸 。 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:我没有早一步 , 也没有晚一步 , 来到了北大最后的秘密花园 , 北大后湖的澄蓝从此长留我的心中 。
北大的秘密后花园】有时候在梦里回到北大 , 还在路过很多浓浓树阴的大杨树 , 路过老化学楼的味道 , 路过排队入场的百年纪念堂 , 路过图书馆前的青翠草坪 , 路过高高的雪松和天上更高的风筝 , 路过比我手掌大很多宽很多的梧桐叶子 , 路过一盏路灯的昏沉 , 路过一个可以大撒把飞驰的下坡 , 路过标志性的博雅塔 , 路过未名湖边的石头、长椅、石舫 , 路过山坡上一个念诗的人 , 路过林子里作野外定向的学生 , 然后 , 北大后湖的蓝就到了 , 在眼前潋滟铺展 。